助浴、陪診、適老化改造 居家養(yǎng)老帶火的新職業(yè)
2023年03月13日 09:31 來源:新京報

  三年前經歷鍋爐房爆炸后,66歲的劉金生肢體殘疾,常年臥床,整整三年沒洗過澡。他在助浴師的幫助下,躺在浴床上美美地搓洗了一次。那天下午,他睡了好一會兒,醒來后精神頭特足。

  人擠人的門診大廳里,陳桂枝說一口難懂的山東方言,拽著丈夫的胳膊,茫然地張望。兩個老人將厚厚一疊病例資料交到陪診師手里,后者利落地穿過人群,排隊、取號,招呼著兩個老人,陪他們完成了此次看診。

  88歲的王美云因為腰間盤突出要靠一根繩子起床,她在自己最熟悉的家中,反復跌倒。做適老化改造的介助咨詢師帶來了不同功能的扶手。這些器具將幫助她抵抗因衰老導致的身體功能的退化,讓她可以安穩(wěn)地在房間里行走。

  助浴、陪診、適老化改造,這些都是近幾年新興的養(yǎng)老產業(yè)。

  從事適老化改造的賈秋然,她的身份是介助咨詢師。2018年,她大學畢業(yè)找工作時,學校整場招聘會被養(yǎng)老院占領,養(yǎng)老公司只占了百分之二三。很長一段時間,她向身邊的人介紹自己的工作,對方連什么是適老化都不知道,“從第三年開始,情況變了,越來越多的人了解我們的工作了。”

  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管理科學與工程系教授王保林持續(xù)關注著養(yǎng)老產業(yè)。他發(fā)現,從前,多子女家庭多數能在家庭內部解決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現在,第一批獨生子女的父母步入老年,養(yǎng)老模式發(fā)生顯著變化,市場化養(yǎng)老正在成為政府養(yǎng)老的有效補充。另一方面,隨著經濟的發(fā)展,過去總說的老年人不愿花錢、舍不得花錢的現象也發(fā)生了變化。王保林說,對市場化的養(yǎng)老產業(yè)來說,政府應當為企業(yè)提供更多的政策傾斜,讓從業(yè)者獲得更多尊重,讓企業(yè)賺到錢,活下去。

  洗澡這件“小事”

  3月8日下午,66歲的劉金生躺在“床”上,洗了個澡。

  當天最高氣溫18℃,怕他著涼,屋里仍開著空調暖風。老伴鄭阿姨俯身在他耳邊,“我們要洗個澡,好舒服啊!甭牭健跋磦澡”,劉金生的腿,在被窩里晃蕩。

  兩名助浴師分工明確,一人給老人量血壓,一人在操控洗澡機,用手背試水溫。移動洗澡機可儲存25升水,水溫最終定格在33℃。兩次翻身后,劉金生躺在浴床上,充氣泵噗噗往里打氣。助浴師先用水沖了沖劉金生的腳,他兩只手抱在腦后,托著腦袋,打了個哈欠。

  三年前一次鍋爐房的意外爆炸,帶走了劉金生的神智,留下了殘缺的左腿和左手。用鄭阿姨的話說,“智商同三四個月大的孩子差不多!

  整整三年,他都沒再洗過澡。夏天,鄭阿姨一天幫他擦兩遍身子。冬天,隔天擦一次。不光費勁,身上還是有股味道。周末孩子回家?guī)兔,在子女面前赤身,他先是笑,然后用手推開表示拒絕。

  助浴師第一次上門。剛放下浴床,劉金生就拽著老伴,以為又來了120急救人員。鄭阿姨說,“這次不去醫(yī)院,他們來給你洗澡!彼恍,瞅著助浴師。等淋浴頭噴出水,他伸手豎了個大拇指。

  皮膚表面形成了油脂,毛巾搓在身上打滑。搓了一陣,水才變得渾濁。對劉金生來說,這洗的不是澡,是尊嚴。鄭阿姨問他,“洗澡你開心嗎?”他點點頭。那天下午,他睡了好一會兒,醒來后精神頭特足。

  據助浴團隊業(yè)務負責人房亞娜介紹,像劉金生這樣的老人,每年團隊要服務四五千人次,忙的時候一天就有一二十單。服務對象有退役飛行員,也有退休工人。有的住在排屋,還有的住在二環(huán)小平房。不管年輕時從事什么工作,家庭條件如何,臥床后如何洗澡,是他們面臨的共同問題。

  2013年,團隊創(chuàng)始人張國慶開始接觸老年用品。他把目光瞄向了“洗澡”這件事。

  張國慶的父親,臥床四年多。一到冬天,爐火燒得旺,他把父親抱到竹椅子上,底下鋪塊塑料布。水壺里灌上幾壺熱水,從頭到腳沖洗幾遍。但這不僅不方便,還怕摔著碰著,一個月只洗一回。

  張國慶提出了“躺在床上把澡洗了”的想法,他很篤定,年輕人一個禮拜不洗澡都渾身難受,更何況失能的老人?洗澡這件小事,在衰老后變得奢侈。他拋下一句話:“我們這個社會,一定非常需要能幫老人洗澡的產品。”

  2015年,張國慶成功研發(fā)助浴產品。一個充氣的浴床,旁邊還擱著洗澡機,帶著它上展會,人們以為是給女同志做美容的。在社區(qū)做地推,大爺大媽看著易拉寶上的“助浴”二字,誤認為賣的是按摩精油。不管有多少誤會,張國慶不厭其煩地解釋:這款產品是干什么的,怎么用。

  2016年6月,張國慶在上海參加展會。一位70多歲的老人問他,“你的產品什么時候出來的?”張國慶說,去年就有了。老人含淚說,90多歲的母親生前提了最后一個要求,“我想干干凈凈地走。”他在母親面前落淚,“媽,你提別的要求都可以,但我怎么給你洗?”老人搖搖頭,“如果當時能給母親洗一次澡,我都覺得特別值!

  根據全國老齡辦、民政部、財政部2016年共同發(fā)布的第四次中國城鄉(xiāng)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結果,我國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約有4063萬人,占老年人口的18.3%。隨著老齡化程度的加深,將有更多失能和半失能老人。

  統計數字之外,房亞娜見過這些老人洗完澡的樣子。

  有位大爺預約助浴服務后,挨個打電話給所有孩子,“這么多年沒洗上澡,明天終于有人給我洗澡了,你們過來看!庇袀來北京治療癌癥的阿姨,幾個月沒洗頭,頭發(fā)粘在一塊兒,洗完頭后,發(fā)絲順滑飄著香,一個勁摸著自己頭發(fā)。

  3月8日這天,助浴師給劉金生洗完澡,額頭上淌下汗。

  換上干凈衣服,劉金生露出了笑。老伴在邊上提醒他,謝謝他們。劉金生似乎想從床上起來,但腦袋還是沒能離開枕頭。他抱拳作了個揖,向助浴師揮了揮手。

  陪老人看診

  3月8日上午8點鐘,60多歲的陳桂枝和吳廣進拖著一只落滿了灰的黑皮行李箱走進了同仁醫(yī)院的門診大廳。頭天下午,他們坐高鐵從山東煙臺抵京,老兩口用不慣智能手機,票是女兒買的。

  陳桂枝患上了白內障,視力在一點點消失,煙臺的醫(yī)生因為風險太大拒絕為他們手術,這次來京,他們想要個最終的診斷。

  這已經不是陳桂枝和吳廣進頭一次為了看病進京,3月3日,他們搶到專家號,也是拖著行李從煙臺來到醫(yī)院,當天的檢查沒有做完,醫(yī)生為他們在3月8日加了個號。

  老兩口上一回來北京就診,陪診的就是王璇,女兒的孩子剛剛出生,沒辦法親自陪同,就在網上找了陪診服務。

  門診大廳里人聲鼎沸,今年44歲的王璇利落地穿過人群,排隊、取號,招呼著兩個老人,直奔三樓的檢查室。陳桂枝說一口山東方言,拽著吳廣進的胳膊,兩個老人將厚厚一疊病例資料交到王璇手里,一步不離地緊跟著王璇。

  近一個小時后,做完檢查,王璇又帶著兩個老人趕到一條街相隔的東院區(qū),掛完號,在等待區(qū)的椅子上坐定,她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吳廣進從保溫杯里倒出一小杯水,陳桂枝遞給王璇,要她先喝。

  三層眼科門診的候診大廳里不剩幾個空座,陳桂枝和吳廣進分散在相隔很遠的座位上,吳廣進不時走到王璇面前,語氣從請求變成焦急,“你去看一看,怎么還沒有輪到我們?”

  醫(yī)院里到處是無處安放焦慮的人,剛入行半年的王璇已經習慣了客戶們的情緒索求,她明白,陪診師的工作不僅是在求醫(yī)流程上提供便利,也是為了安撫老人們病痛中焦灼的內心。

  顯示屏上的號碼叫到30,陳桂枝的號排在70,王璇站起身來,陪吳廣進到診室門口看一眼。

  對王璇來說,工作的大部分時間在等待,為了保護客戶的隱私,她鮮少主動與患者閑聊,在做陪診師之前,她做了許多年的家庭主婦,去年11月,她在社交平臺上刷到陪診師的招募信息,“覺得這份工作好上手,還不用坐班”,沒有太多猶豫,她入職上崗了。

  但實際上,陪診師要比她想象得辛苦一些,每去一家不那么熟悉的醫(yī)院,她都要提前半小時到,熟悉流程,甚至提前將路線走一遍。

  陳桂枝的問診結果不佳,手術的風險太大,除了保守治療之外,幾乎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王璇拍著她的背,細聲安慰著。

  已經見多了這樣的場面,王璇不讓自己投入太多的感情,“不然太消耗了”,她將情感與工作分割開,要求自己用一種職業(yè)化的方式來對待這份工作。

  陪診師團隊創(chuàng)始人蘇明薇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前來尋求陪診業(yè)務的,多是外地進京的老年人,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已經在本地的醫(yī)院里問診過了,來京看病,是希望獲得更多機會的可能,但有些時候,北京的醫(yī)院也對疾病束手無策,“把感情從工作中分割出來是很難的,這是一份需要消耗大量情緒的工作!

  蘇明薇自認為擁有極強的同理心,一次,她生病時,丈夫在外地出差,父母又在照顧年幼的孩子,她不得不一個人到醫(yī)院看診,孤獨無助的感受令她難以忘懷,在自助取號機前,她也目睹了老人面對智能設備窘迫的場面。

  蘇明薇有了做陪診師的想法,那時,她已經開始在養(yǎng)老方向創(chuàng)業(yè)的嘗試,但投入大,收益少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她,陪診師的項目很好地滿足了她的需求,在盈利之外,她認為,這是許多老年人真正需要的服務。

  2021年,蘇明薇開始自己做陪診師。最初,有人在線上咨詢很久,卻撂下一句,“你是騙子吧?”

  在蘇明薇的印象中,2021年也是陪診師井噴的一年,這兩年,市場競爭更加激烈,獨立個人之外,許多品牌和公司涌現,“但隨著從業(yè)者越來越多,這個行業(yè)也是魚龍混雜”,蘇明薇遇到過自稱陪診師卻最終將本打算在公立醫(yī)院看病的患者帶進私立醫(yī)院的同行。

  但實際上,陪診師作為一個新興職業(yè),尚未有清晰的行業(yè)準入門檻及市場監(jiān)管,蘇明薇說,“無論是民政還是人社部門,都沒有對陪診師做規(guī)范化的要求”,蘇明薇的公司在申請營業(yè)執(zhí)照時把經營范圍定在了健康管理和居家養(yǎng)老服務上,“因為陪診師確實沒有什么資質或者營業(yè)范圍!

  但近幾年,行業(yè)也被更多人看見,客戶們對他們的信任蔓延到醫(yī)院之外,“來北京如何住宿,有什么好玩的景點,這些都會有客戶咨詢。”

  沒能求到良方,陳桂枝和吳廣進準備乘坐當天的高鐵返回煙臺,王璇將他們送到通往地鐵口的天橋上,老兩口想邀王璇一起吃個午飯,王璇擺手婉拒了。她看著挽手上天橋的兩個老人,給他們的女兒去了一通電話,內容是:已經抵達地鐵站,兩人一切平安。

  把養(yǎng)老院搬回家

  曾經,88歲的王美云要靠一根繩子起床。

  床是舊式的,四角都立有一根圓柱,她在床尾靠外側的柱子上綁了一根繩子,繩子不夠長,又接上了一截舊床單。起床時,王美云將舊床單在手上繞兩圈,接著“像拔河一樣”,使出全身力氣,先“拉”起上身,然后慢慢挪動上身,雙手掰著腿,放在地上,雙腳落地后,拿起身邊的拐杖,這才完成“起床”。

  因為患有腰間盤突出,王美云走路顫顫巍巍,必須靠拐棍;故浅S械氖虑,最嚴重的一次,骨裂,在床上躺了四個月才緩過來。為此,她在家里的地板上鋪滿了泡沫板,至少跌倒了能起個緩沖的作用。

  介助咨詢師賈秋然還記得,她第一次上門為王美云做前期評估時,老人擺手說,不用,自己拽著繩子,扶著墻就挺好的!爸细难b的費用由老人所在的社區(qū)出,但是老人依然不愿意!

  賈秋然拿出專業(yè)的床邊扶手說,要不然您試試這個,合適就留下來,不合適我們再帶走,“她嘗試扶著,覺得確實有用,同意我們安裝了。”

  那次改造中,王美云的家中除了裝上床邊扶手,還在家中的過道中裝了8米長的扶手,配了洗澡椅,“基本上是在不改變家庭裝修的情況下,根據老人的身體狀況、居住環(huán)境,解決老人當時急需解決的問題。”

  這家助老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鄂俊宇也是在自己的母親摔倒后,才開始了解“居家適老化”。2013年,鄂俊宇的母親因為得過輕微中風,身體協調能力比較差,洗澡時,一個沒注意,摔了。

  此前,鄂俊宇一直從事房地產行業(yè),他更加意識到,我國過去在住宅建設過程中,普遍缺乏適老化設計與配置,當老齡化日益嚴重,家庭越來越不適老。

  一些房屋設計甚至還在無形中為老年人的生活增加了障礙,比如一些房子裝修時為了美觀,劃分區(qū)域,會在客廳和餐廳之間建一個臺階,這就增加了老年人跌倒的風險。

  鄂俊宇曾經建議母親去養(yǎng)老院,老人拒絕了,“她希望在自己最熟悉的家里和家人一起生活!崩先瞬辉敢怆x開家,這個家又充滿了風險,鄂俊宇就想,怎么把養(yǎng)老院搬回家,把家變成一個適合老年人生活的環(huán)境。

  當時,鄂俊宇沒有在國內找到適合的適老化產品,他到日本轉了一圈后,發(fā)現國際上適老化產品有六七萬種;貋砗螅麨樽约旱母改讣已b了防滑地板、洗澡椅,也計劃將這些產品引入國內。

  長期關注老年人居住建筑設計研究的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周燕珉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適老化改造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是老年人的跌倒。

  2019年中國疾病監(jiān)測系統的數據顯示,跌倒已經成為我國65歲以上老年人因傷致死的首因。一項發(fā)表在《中華流行病學雜志》的研究調查了2015年到2018年超過20萬位摔倒老人的數據,發(fā)現老人摔倒有56.41%發(fā)生在家中。

  在中國,多數老人選擇居家養(yǎng)老。2021年,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在發(fā)布會中介紹,我國老年人大多數都在居家和社區(qū)養(yǎng)老,形成“9037”的格局,即90%左右的老年人在居家養(yǎng)老,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區(qū)支持養(yǎng)老,3%的老年人入住養(yǎng)老機構。

  早在2016年,北京就開始以政府采購的方式,對經濟困難老人家庭開展適老化改造。

  勁松街道磨房北里社區(qū)黨委副書記路銀鈴第一次接觸適老化改造是在2019年。她還記得當時一戶老人家,進入衛(wèi)生間要邁很高的一個臺階,老人的膝蓋不太好,每次去洗手間都要抓著洗手池邊,慢慢走。后來在洗手間門口裝了一個斜坡,馬桶邊安了一個折疊扶手,“看起來簡單的器具,但是對老人的幫助特別大,老人特別開心!

  之后,向市場化助老公司購買服務,進行適老化改造成為每年磨北社區(qū)黨組織服務群眾項目之一。

  賈秋然也參與過勁松街道的適老化改造工作,她記得一對七十多歲的夫婦家中,衛(wèi)生間門口的臺階有十幾厘米高,上了臺階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面只有一個蹲便,進去后,需要轉身后再蹲下!袄闲^(qū),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

  老小區(qū)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光線暗。賈秋然遇到過一位獨居的老人,客廳沒有采光,走廊細長,屋內的燈光非常昏暗。老人視力也不太好,因為看不清,她將自己“困”在臥室,每天用看電視打發(fā)時間。他們?yōu)槔先藫Q了燈,又在房間內適當的位置安了扶手;卦L時,賈秋然發(fā)現,老人的精氣神已經變了,還專門帶他們看了自己新種的花,綠色的,還未綻開。

  賈秋然跟著自己的姥姥、姥爺長大,姥爺做了一輩子的農民,田間的勞作壓彎了他的腰,“像蝦米一樣”。她記得姥爺常年睡覺時是側躺著的,起床時,一只手抓著床沿,另一只手的手肘撐在床上,慢慢地將整個上身撐起,同時要小心隆起的后背不碰到墻,“整個過程非常慢”。那時候,年紀還小的賈秋然不明白,為什么姥爺起床要這么久。

  她在村子里,看到過很多像姥姥、姥爺一樣的老人,一輩子都在勞作。也因此,賈秋然大學選擇讀老年康復與管理專業(yè),“很多老人一輩子過得夠難的了,等到老了應該享福了。他們的身體變差了,我們應該幫助他們更好地度過晚年!

  (劉金生、陳桂枝、吳廣進、王美云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陳亞杰 杜寒三 李冰潔

編輯:陳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