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地名留住古城
走進東四三條胡同東口,一行十幾棵古槐排列在胡同往西的北側,枝葉繁茂。這行古槐北側的東四三條11號,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三子鎮(zhèn)國公阿拜曾經的宅邸之一。如今,這里已經成了普通居民的住宅,但大門前的一對上下馬石,仍能讓人想象從前車馬絡繹的景象。
這只是北京眾多街巷、胡同里的一棟宅子,卻見證了京城百年間的歷史變遷。
日前,首都功能核心區(qū)第一批傳統(tǒng)地名保護名錄公示,583處傳統(tǒng)地名列入首批保護名錄初選名單。地名,既是社會的產物,也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命名、更迭、保護,地名所承載的獨特意義,越來越被公眾重視。
北京現(xiàn)今使用地名大多起源于明清時期
在北京延慶張山營鄉(xiāng),有兩個小村以阪泉為名,稱上阪泉、下阪泉,附近還有阪山、阪泉河等地名。當地村民說,這些地名或許與“阪泉之野”有關。
傳說中,黃帝與炎帝曾大戰(zhàn)于“阪泉之野”,蚩尤與黃帝亦曾進行“涿鹿之戰(zhàn)”!颁寐埂薄摆嫒笔悄壳拔覈阎膬蓚最古老的地名,距今約有4000年,而這兩個地名恰好都在北京延慶與河北涿鹿交界一帶。
延慶的“阪泉”是否就是炎黃大戰(zhàn)的“阪泉”尚無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阪泉”這個地名已相當久遠。
事實上,地名的產生和發(fā)展與人類活動關系密切。政治活躍,經濟、文化發(fā)達,地名的發(fā)展就快,北京地區(qū)地名的產生與發(fā)展就是北京歷史的真實寫照。
據《北京志·地名志》記載,北京地區(qū)已知先秦時期的地名有幾十個;秦漢至隋唐時期,北京的政治地位由諸侯國轉為我國北方重鎮(zhèn),北京地區(qū)地名數量大增,但因朝代更替與資料散佚,這一時期所知的地名僅有數百個。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北京史研究會會長孫冬虎介紹,到了遼金元時期后,北京地名有了重大發(fā)展。隨著北京逐漸變?yōu)槿珖沃行模瑥默F(xiàn)有資料看,這一時期已知的北京地區(qū)地名多達千計,其中部分地名至今仍在使用!跋瘳F(xiàn)在的史家胡同、磚塔胡同,就是元代命名的。”
從明代開始,北京作為我國都城,經濟與文化的發(fā)展達到封建社會時期的最高峰,北京地區(qū)地名數量大增。可以說,北京現(xiàn)在使用的地名大多起源于明清時期,并已成為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頗具“京師氣派”的北京地名
這些地名是怎么命名的?孫冬虎介紹,談論地名命名的依據要從地名的作用出發(fā),地名一般有四方面作用:語言發(fā)展的產物、地理環(huán)境的標志、歷史變遷的印記、社會生活的寫照。
有些地名有語言發(fā)展與變化的印記!耙园赴逭潞瑸槔,多數人會認為這里曾住過一個姓章的人,從事生產案板的工作。但它其實是指‘昂邦章京’,為滿語,是官爵名,漢化后按發(fā)音就變成了‘案板章胡同’!睂O冬虎說。
還有些地名中包含山、嶺等自然地域,或因區(qū)域形態(tài)而產生。據記載,“六部口”就與明清時期的六部有關,六部是舊時官府衙門的名稱,來京辦事的官員一般都在六部口等待朝見,這里因此得名。
總的來看,北京的歷史地名有著自己獨特的特點。
孫冬虎總結,北京地名最大的特點就是頗具“京師氣派”!氨本┎簧俚孛臁亍茸盅,大氣磅礴,還有一些地名中有‘皇’等字眼,或是由來與官場有關,帶著一些‘皇氣’‘官氣’!
與“官”對應的便是“民氣”,也稱“俗氣”,就是通俗易懂!奥殬I(yè)、地形、名人,不少‘貼地氣’的地名都由此而來!痹伪本╃姽臉俏奈锉9芩L、多年從事東城區(qū)地方志撰寫工作的鄭毅介紹,如位于東四街道的鐵營胡同出現(xiàn)于明朝,相傳是因明清時期此地有很多鐵匠作坊而得名;月牙胡同則因整個胡同形似月牙而得名。
此外,北京地名還有“文雅”“古氣”的特點!斑@些都是北京地名的特色!睂O冬虎說。
胡同街巷經歷多次改名
然而,地名并非一成不變。
民國以后,特別是1949年以后,一部分舊地名伴隨城市建設消失,一些新地名也隨之誕生,北京地區(qū)個體地名數量達一萬多個。
1965年,北京對全市胡同、街巷名稱進行大范圍整頓,對四個城區(qū)的3590多條胡同、街巷逐一考評,將一些小胡同合并到大胡同,將一些帶有不健康思想、舊思想的地名進行更改。整合后,四城區(qū)的胡同、街巷名稱留有2994條。
“文化大革命”期間,諸多街巷、胡同被改為具有“文革”色彩的名字,如“東四頭條”曾被改為“紅日路頭條”。但不久后,原來的名稱便被恢復了。
此后,雖無大規(guī)模的地名更改,但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建設,老院落被居民區(qū)、商業(yè)樓取代,一些胡同在“消失”的同時也帶走了它們的名字。
“比如CBD地區(qū),以前就沒有這個概念!北本┟袼讓W會會長、民俗文化專家高巍表示,地名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并不意味著就不保護了,老地名的變遷應該被記錄下來,建立包含地名名稱、來歷、沿革、含義、地理信息在內的完整數據庫,方便后人了解區(qū)域發(fā)展的歷史沿革。
高巍認為,北京的老地名與北京的老居民、老建筑一樣,都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北京地名的變化,就像看到北京的發(fā)展史!斑@和人口變遷是一個道理,隨著城市的變化,不斷有老人淡出,也有新人加入,這是一個城市有生命力的體現(xiàn)。但是老地名保留下來,作為歷史的傳承或積淀,我覺得還是挺有意義的!
“地名有相對穩(wěn)定性,但變化也是必然的!睂O冬虎認為,應該強調“能不改就不改”,保護地名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
留住城市歷史文化的命脈
早在上世紀80年代,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有關地名會議就提出“地名有重要的文化和歷史意義,隨意改變地名將造成繼承文化和歷史傳統(tǒng)方面的損失”。
首都功能核心區(qū)第一批傳統(tǒng)地名保護名錄,東城區(qū)府學胡同名列其中。這條胡同的63號,是宋末愛國詩人、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祠堂,其舊址是文天祥被囚于大都時的土牢。這座四合院曾在明、清、民國時期幾經修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精神在“文天祥祠”這一名稱下傳承至今。
翻看名錄,會發(fā)現(xiàn)被列入其中的胡同、街巷大多分布在中軸線沿線!皩φ毡本┪幕z產保護設置的歷史文化保護區(qū),北京老城里的33個片區(qū)跟首批發(fā)布的名字基本能對得上。”北京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理事胡新宇說。
“我曾提出一個觀點——地名或許是北京留住歷史文化命脈的最后一個希望!痹趯O冬虎看來,一座城市成為歷史文化名城,必然有著悠久的歷史。作為一種歷史文化資源,地名也應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中受到重視。他認為,發(fā)布保護名錄是北京推進地名保護工作的“重要一步”,也是延續(xù)北京城歷史文化名城文脈的一部分。
今年發(fā)布的《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強調,北京歷史文化名城的一大重點保護對象便是地名。在這樣的背景下,北京還將傳統(tǒng)地名的保護、傳承工作納入《首都功能核心區(qū)控制性詳細規(guī)劃三年行動計劃(2020年-2022年)》《2021年全國文化中心建設重點任務清單》。
“很多城市都會經歷地名的變化,中外皆然,古今皆然。建筑會消失,但地名會留下!焙掠钫J為,地名反映了城市發(fā)展的脈絡,告訴后代人這座城市經歷了什么。傳統(tǒng)地名保護名錄是對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有益補充,讓已經消失的歷史建筑、遺產得到某種程度的延續(xù)和傳承。這對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是錦上添花,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雪中送炭。
承載城市鄉(xiāng)愁
1980年,我國進行了第一次全國范圍的地名普查,涉及地名的來源、含義、歷史變遷和地理位置等!捌詹榘l(fā)現(xiàn),一些地方的地名消失得非?,這也讓很多學者意識到,對待傳統(tǒng)地名,要像對待其他歷史文化遺產一樣保護起來!睂O冬虎說。
看到地名保護重要性的不僅是學者。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相關負責人介紹,上世紀60年代前,北京沒有專門的地名管理機構。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北京建設事業(yè)的發(fā)展,加強地名管理已日益迫切。
1978年,北京市地名領導小組及辦公室成立,對全市地名進行全面整頓,制定《北京市地名管理辦法》,使地名管理工作步入法治化。1988年,原北京市規(guī)劃委員會成立地名規(guī)劃管理處,專門負責地名工作。
地名于一個城市有何意義?作家馮驥才曾寫道:城市是有生命的,地名便有了生命的意義,也就是有著和生命一樣豐富和深刻的含義。如果這地方有其獨有的歷史與命運,地名便是這歷史命運的容器。
“老地名作為特色文化遺留與傳承載體,也是留住歷史文化記憶與城市鄉(xiāng)愁的重要組成!本┪膭(chuàng)研究院院長、北京東城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專家顧問奚大龍說,老地名承載著濃厚的文化歸屬感,是基于傳統(tǒng)社會文化結構而形成的一種特有的對土地的深情、故土的情結、國家的熱愛,成為每一個時代吸引人、凝聚人的獨有精神資源。
2000年以來,我國制定了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相關制度,推進“中國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工程”和保護名錄、保護規(guī)劃等工作。2017年,《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印發(fā),提出“推進地名文化遺產保護”。
“對傳統(tǒng)地名,不能豎個牌子了事”
“老地名是見證城市發(fā)展的文化符號,也是打造城市文化地標的有效路徑!鞭纱簖堈J為,老城區(qū)的地名是地域文化的象征性符號,可借此進行對外宣傳、提升文化軟實力,還可依托老地名的文化內在價值,積極賦能城市發(fā)展。
2016年,一項名為“老北京遛彎兒計劃”的活動啟動,項目在網上招募志愿者并進行培訓,讓志愿者去胡同遛彎兒,進行拍照、訪談、記錄等,記錄老城區(qū)的細微變化。
作為“老北京遛彎兒計劃”的聯(lián)合發(fā)起人,胡新宇對老北京地名的保護和利用有獨到的觀察。
近幾年,北京開始推廣文化探訪路活動。通過挖掘歷史街區(qū)的文化內涵,串聯(lián)散落的歷史街區(qū)、文物古跡、名人故居等,提煉文化價值,設計特色主題,對線路進行整體推介。
胡新宇認為,文化探訪路是個好創(chuàng)意,但也有需要改進的環(huán)節(jié)。比如,文化探訪路上有的點位目前僅遺存一間房或一個門樓,對這種歷史信息展示過少的情況,他建議通過豎牌等方式增加說明。另一方面,一些介紹用的是篆書,他建議把字體改為當代人能看懂的字體!斑@一原則也適用于對傳統(tǒng)地名的闡釋和展示,就是要以公眾便于理解的方式去傳達!
“對傳統(tǒng)地名,也不能豎個牌子了事。”胡新宇說,傳統(tǒng)地名的介紹方式可以多元化,各有特點。對居民,要有社區(qū)自豪感;對游客,要有獲取新知的好奇感。如果能讓公眾有參與感,就更好了。對地名的保護,要能讓人們對老城增加了解,增加感情。
傳統(tǒng)地名要保護,更要多運用。胡新宇建議,今后公共交通站點的設置,可以考慮多用傳統(tǒng)地名,一來約定俗成,便于認知,二來體現(xiàn)歷史文化內涵,利于傳播。“保護傳統(tǒng)文化,重點是要推動公眾關注和參與,這也適用于傳統(tǒng)地名的保護和利用。”
新京報記者 徐美慧 沙雪良 陳琳
B04-B05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