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登山者張洪:希望世界看見我
2021年06月08日 09:17 來源:中國青年報

  我看不見世界 希望世界看見我

  ——專訪中國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登山者張洪

  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那天,太陽耀眼,但在狂風中“感受不到一絲溫暖”的張洪靠聽覺篤定“是陰天”。

  北京時間2021年5月24日11時15分,尼泊爾當?shù)貢r間9時,失明25年的中國盲人攀登者張洪從珠穆朗瑪峰南坡成功登頂,成為亞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攀登者。

  在風速約達65公里/小時的山巔,張洪能感知到前所未有的空曠,可當眼前是一片黑暗時,空曠與壯美無關(guān),只會讓盤旋在頭頂?shù)娘L聲更加“毛骨悚然”。張洪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專訪時坦言,和此前幻想過無數(shù)遍的場景截然不同,在海拔8848.86米的世界之巔,他被恐懼所籠罩,只停留了三五分鐘,腦海里的想法便撞了出來:“風太大,趕快下撤!北M管為此刻,他準備了6年,而此行,已經(jīng)接近60天。

  “很多事情,你以為已經(jīng)到頂峰,其實剛開始,安全下撤更是考驗。”張洪很清楚,橫在他心中的珠穆朗瑪峰,他仍得全力攀登。

  8700米的決定

  實現(xiàn)奇跡的最后100米,張洪回憶,幾乎是被夏爾巴向?qū)А斑B哄帶騙”完成的。

  “那一段全是極其危險的巖石,旁邊可能就是懸崖!痹谙?qū)У闹笓]下,張洪反復用腳去試探,在巖石縫里艱難挪動著步子,有的地方只能放下半個腳面,他推測:“這段路應該很像我以前看得見時,在公園見到的錯綜復雜的假山石!

  路況嶙峋,夏爾巴向?qū)o法和張洪并排走,只能不斷用“UP UP”(“往上”——記者注)鼓勵他向前。100米,被拆解成張洪腳下每次從不確定到確定的過程,時間也被驟然拉長。在看不見實際距離的情況下,時間成了張洪心里的坐標,向?qū)Р粩喔嬖V他“還有半個小時”,可過了無數(shù)個半小時,他依然貼著“假山”攀行,他默認了“善意的謊言”。

  4個多小時后,張洪感覺腳下出現(xiàn)了相對較緩的雪坡,以前的登山經(jīng)歷暗示他,此時若向?qū)Ц嬷榜R上到了”,應該可信。張洪身心疲倦,突然感受到向?qū)У膿肀,他以為向(qū)б怖哿,卻聽對方卻大喊:“你!登頂了!這里是峰頂!”

  風為張洪勾勒了珠峰峰頂,“周圍沒有任何障礙物,一點壓迫的感覺都沒有”,這使得風不受任何束縛,聲勢浩大得像是為了摧枯拉朽而在張洪頭頂集結(jié),“像在跟我宣戰(zhàn)!睆埡閮(nèi)心的恐懼被放大,他清醒地盤算著:“這樣的天氣狀況,若下撤耽誤了,氧氣不夠怎么辦?”

  “8000米的雪山上沒有氧氣,就像把魚從水里撈出來,是很可怕的事。”帶領(lǐng)張洪攀登珠峰的高山向?qū)娮酉蛑星鄨蟆ぶ星嗑W(wǎng)記者透露,登山隊在5月23日晚7點開始沖頂,沿途常伴有大風,5月24日清晨天蒙蒙亮,眾人到達希拉里臺階,距頂峰只有100多米,但在更換氧氣時,強子發(fā)現(xiàn),當天的大風加上降雪,使得氧氣調(diào)節(jié)閥凍住和氧氣接口無法緊密結(jié)合導致漏氣,包括備份氧氣也出現(xiàn)了相同情況,考慮到張洪的行進速度,為保萬無一失,“我們決定下撤3個人,把氧氣留給張洪。”

  和張洪配合最默契的強子也在下撤之列,他把幫助張洪登頂?shù)臋C會讓給夏爾巴人,這個以做高山向?qū)槁殬I(yè)的民族算得上最熟悉這座圣山了!八麄兪褂醚鯕獗任覀兩伲瑫r還可以再幫客戶背兩瓶,能給張洪最大的保障。”

  “既然是團隊,我們一起上,一起下!蓖蝗缙鋪淼臎Q定讓張洪一度心生退意,但放棄登頂?shù)娜硕贾溃拔覀円院筮有機會,可對張洪而言,這幾乎是唯一的機會!睆娮油屙?shù)姆较蜉p推了一把張洪,自己和隊友則向山下行進。

  作為職業(yè)高山向?qū),專業(yè)從事高海拔攀登10余年的強子也期待在珠峰登頂,下撤過程中,不是沒有重新沖頂?shù)奶嶙h,畢竟峰頂近在咫尺,也具備相應的能力,但強子清楚記得他對張洪許諾:“珠穆朗瑪峰只要能讓人站上去,我就會陪你站上去,然后把你安全帶下來!爆F(xiàn)在,前一半承諾已經(jīng)“食言”,后一半就更不能錯過,“我得把他安全帶回去”。

  刺鼻的“恐怖冰川”

  兒時,父親和叔叔的出行安全常常由張洪負責,那時,家庭遺傳的青光眼剝奪了長輩的光明,視力正常的張洪就用竹竿牽著他們走在崎嶇的田埂上。長大后,18歲的張洪揣著父親給的幾百元錢,獨自去城市闖蕩,可21歲,當他遇到妻子夏瓊準備開始新生活后,青光眼發(fā)病,張洪雙眼致盲。失明后,張洪數(shù)次想自殺,但最終在夏瓊的幫助下走出陰霾,這個新組建的家庭最終在拉薩找到落腳之處。

  來到拉薩前,張洪在上海和老家成都都經(jīng)營過診所,但他的目標是進醫(yī)院、朝九晚五,“過正常人的生活!笨善胀ㄡt(yī)院的門檻不出意料地橫亙在張洪面前,直到在成都遇上西藏大學附屬阜康醫(yī)院的負責人,“一個大雨天,我們在路邊站著,我感覺到他兩次彎下腰去幫助清潔工撿東西,可見他是會為別人著想的人。”小小善舉擊中了張洪內(nèi)心,他擠上火車來到拉薩,在近40歲時成為了該醫(yī)院的理療師。

  業(yè)余登山活動在這時進入張洪生活。一開始,他只是想為孩子樹立榜樣,可了解到美國盲人登山家埃里克·韋恩邁耶在2001年成功登頂珠峰后,珠峰也成了他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夢想,“夢想要有,萬一實現(xiàn)了呢?”他一邊自我調(diào)侃,一邊開始行動,在2019年和強子搭檔登頂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前,張洪已經(jīng)在其他登山者的幫助下成功登頂6010米的洛堆峰、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

  慕士塔格峰,強子用登山杖牽著張洪,靠上抬、下壓、左右擺動登山杖的方式給予動作提示,這一幕總會讓張洪想起牽著父親和叔叔走在田埂上的童年,“很清晰,但很難描述!

  兩年后,張洪帶著別人眼中“說說而已”的珠峰夢想找到強子,看他的體能狀況,強子覺得“有備而來”。

  張洪早習慣為珠峰“時刻準備”,每天跳繩、跑步之外,他還堅持負重30公斤爬12層樓10遍,不僅增加肌肉的重量與體積,還極大地改善心肺功能,以便更好應對高寒、高海拔的惡劣環(huán)境。但強子清楚,張洪缺乏對不同地形、地貌的概念,他之前的攀登經(jīng)歷很難應對一座全新山峰帶來的挑戰(zhàn),尤其是珠峰。因此,出發(fā)前,少不了有針對性的登山課程和體能訓練,包括穿戴調(diào)試裝備、上升、下降、轉(zhuǎn)換、跳躍、不同地形的通過、攀巖、攀冰、通過障礙、過梯子、高山病預防、自我保護等。

  因攀登者是張洪,眾多環(huán)節(jié)考驗的更是團隊和他的默契,“往11點方向跨30公分”,“30公分”是多少?強子和張洪必須通過反復訓練達成共識?稍诶ゲ急ɡ殨r,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要攀登珠峰,昆布冰川是第一道門檻。4月底的昆布冰川,隨時會有冰塊掉落,甚至兩側(cè)還會有懸冰,因此需要快速通過,冰崩后的碎冰,連續(xù)不斷的梯子,幾乎垂直的冰壁、高低不一且寬度不等的裂縫四伏危機,強子一邊用語言形容實際地形,一邊發(fā)出“跨30公分”的指令,但好幾次,張洪的步子都會比約定的更大,裂縫條條相接,跨多了就會掉入另一個危險。對此,強子會感到惱火,在他看來,張洪還沒形成肌肉記憶,可他沒有意識到,張洪增加的幾公分來源于在黑暗中本能生成的邏輯:“說30公分,我想50公分就會不會更安全一些?”

  昆布冰川,還有架設在冰裂縫上的梯子,斜上的,斜下的,稍有不慎就會墜進深不見底的冰裂縫,張洪看不見深淵,但四周的聲音都會加重他內(nèi)心的恐懼,他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強子的指令上。強子盯著冰爪和梯子的接面,不斷喊著讓張洪調(diào)整位置,大量冷空氣灌進嘴里,他止不住咳嗽,“十幾個小時就沒不說話的時候!被貞涍@段,強子正在加德滿都休整,但嗓子依然沙啞,他記得,昆布冰川有很多路線雪橋很窄而且彎曲,無法同時通過兩人,自己只能扯著嗓子喊方向,張洪則掛上路繩小步前行,“張洪只要一腳踩空掉下去,掛在路繩上的所有人也會被墜下去。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第一次通過昆布冰川到1號營地,團隊用了15個小時,而第二次比第一次節(jié)省了3個小時。張洪的記憶里埋下了“恐怖冰川”,只要聞聞氣味,他就能迅速辨別是冰川還是雪地,“雪地有腥味兒,冰川寒氣太盛,十分刺鼻,這個味道我永遠都忘不了!

  雪山上,嗅覺的作用并不突出,幾乎張洪所有的判斷都來自聽覺!跋?qū)г谇懊妫也戎麄兊哪_印走,可以節(jié)省體能!睆埡榭梢月牫鱿?qū)У男仍谑裁次恢茫能辨別踩的是新雪還是已經(jīng)成熟的路線,“踩扎實的雪再踩上去聲音像咬了口薯片,而新雪則很散,不注意聽,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到!睆埡橛浀,有幾次自己沒注意聽,直接撞到前面人的背包上。

  蒙上眼睛才知道

  “足夠自律,不抽煙、不喝酒、愛運動”強子印象里的張洪,從行動上“完全看不出他有視力障礙”。直到一次下樓跑步,他看見張洪對著墻原地跑,不禁好奇:“你怎么在這兒跑?”張洪坦言:“我跑不出去”。

  此后,強子跑步時會拿個鈴鐺;吃飯會為張洪夾菜;為減少和冰壁接觸撞傷,給他準備了摩托車專用護膝;徒步至4900米的羅波切,形態(tài)各異的雪山環(huán)繞,強子不時用手抓住張洪的登山杖指向某個方向,向他耐心講解各個雪山的形態(tài);在大本營,一根專門為張洪打造的繩子也串聯(lián)起餐廳、他的帳篷和獨立衛(wèi)生間;還有一個專門搭設的4號營地,提供物資保障?蓮娮影l(fā)現(xiàn),張洪依然焦慮,天氣預報、同行消息,能被他聽到的信息不少都能觸發(fā)他的焦慮,而自己很難捕捉到張洪焦慮背后的真正原因。

  “鋼鐵直男”張洪和強子默契地用了同一個詞形容彼此,他們很少聊登山之外的話題,信任幾乎都在摩擦和磕碰間建立。

  最強烈的一次爭執(zhí)發(fā)生在羅波切東峰攀登訓練時,張洪在下降時,倆人沒配合好,張洪的頭磕到了冰壁上,即便戴著頭盔,“當時心里也很難受”,他質(zhì)問強子:“那么危險的訓練,到底有沒有必要?”但在強子看來,“必須通過這樣前期的訓練,才能讓你的攀登狀態(tài)能和珠峰相匹配!睜幊尺^后,他們兩天沒有說話。

  記錄整個登山過程的還有紀錄片導演范立欣的攝制組,眼見尷尬氛圍蔓延,范立欣建議強子蒙上眼睛跟隨夏爾巴走一趟冰川!昂诎道,無比漫長。”強子坦言,在這片熟悉的區(qū)域,5分鐘的路他走了20分鐘,出了一身汗,體能消耗明顯,內(nèi)心“沒有指望”,“唯一指望的就是我的向?qū)!北犻_眼睛的瞬間,強子立刻懂了張洪攀登時真正面對的是什么,“在黑暗中沒有終點”。此后,張洪明顯感到,強子和自己交流時“耐心了不少”。

  “對張洪而言,他信息搜集有限,自然就缺乏安全感!睘榱私庵榉宕蟊緺I,強子帶著張洪用手去觸摸周邊環(huán)境,為了解夏爾巴人的辛苦,會讓他去背一下物資的重量,為讓他知道外面的天氣,一句“天氣不好”不能說明問題,要讓雪花打在他臉上。

  “一方面有了缺陷,其他就要更細心了!睆埡橛X得冷暖的人情,常常直擊他的內(nèi)心,強子的變化就是其中之一,“我意識到,他在背后默默做了很多努力,但沒跟我說太多,我以前習慣了別人要按照我的節(jié)奏,容易把關(guān)注點放在自己身上,可能因為長時間看不見,潛意識里總覺得我應該得到什么樣的關(guān)注,所以沒有考慮對方的立場!睆埡樘寡,這種潛臺詞也會存在于很多殘障人士的內(nèi)心,“當時想登珠峰,就想讓中國的殘疾人感到鼓舞,我們很多還是被照顧的對象,能走出來、立在社會中的是極少數(shù),很多時候,我們是自己把障礙擴大、能力縮小了,其實,我們并非弱勢群體!

  在強子看來,登山像一個課堂,在高海拔的極端環(huán)境下,人性里的優(yōu)點和弱點都會被放大,但和其他人相比,張洪登山不是為了看好風景,“而是為了登他心里的那座山!币虼耍袀問題張洪沒在山上提及,回到加德滿都時借著酒勁才問到:“張洪,如果你這次沒有登頂,你會怎么辦?你還會繼續(xù)嗎?”

  這樣的問題,強子在山上問過其他客戶,但對張洪,他始終沒有開口,不是因為張洪總被他感知的焦慮,而是“他登山的意義比普通人更大,更不容易,這么問不忍心!

  “沒登頂就等一兩年,不著急!睆埡榛卮鸬檬痔谷,“反正登山都一樣,不管雪面還是冰面,都得一步一步走,永遠不能貿(mào)然跨越!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梁璇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李奧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