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約撰稿 唐啟翠
丘濬，一位生長于海南島的明代文學大家，與同村名人海瑞并稱“海南雙璧”。與海瑞俠義天下轟轟烈烈的傳奇人生相比，丘濬的一生就像涓涓細流，潤物無聲，但無奇并非平凡。
丘濬有著不同于海瑞的傳奇——“文學傳奇”：早負“神童”“讀絕”盛名，身后御賜“理學名臣”，史稱“文臣之宗”。一生六轉(zhuǎn)官階最終拜相入閣的丘濬，在汲汲以求的讀書和筆耕不輟的寫書中，步步高升，成為明成化、弘治朝整頓文風考風吏治的鐵腕“賢輔”。同時，作為明代中期的文壇領(lǐng)袖，他以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領(lǐng)風氣之先，對后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谑星馂F文化園里的“理學名臣”牌坊。海南日報記者 李天平 攝
柄文衡造多士 頗有功于文化教育
一輩子和文字打交道的丘濬，可謂著作等身。他的作品雅俗共賞，雅有詩詞文賦奏議章表，俗有戲曲《五倫全備記》等。他知識淵博，筆力驚人，修過國史《寰宇通志》《大明一統(tǒng)志》《英宗實錄》《憲宗實錄》，著過匡時濟世的理學、經(jīng)濟之策《大學衍義補》《世史正綱》《朱子學的》等，寫過《本草格式》《重刻明堂經(jīng)絡(luò)前后圖》等醫(yī)書。丘濬一生寫下詩文無數(shù)，明末清初的錢謙益稱七八歲就特別能寫詩的丘濬，平生口占信筆作詩幾萬首，可惜遺失的太多。丘濬門生寮友等搜集整理的丘濬詩文集有《瓊臺類稿》52卷、《瓊臺吟稿》12卷(收詩705首)、《瓊臺詩文會稿》(詩詞約900首，箴記序論等380多篇)、《丘文莊公集》等。今人周偉民、唐玲玲等輯校的《丘濬集》十冊，是迄今所見收錄最全者。
丘濬的文學成就，明清學人多有評述，尤以生存年代距丘濬不遠的嶺南通儒黃佐的評述全備而公允。他說：“我圣祖皇帝崇重儒道，尤慎選翰苑之臣。論文，則以明道德，通世務(wù)為賢，以華藻怪險為戒。百余年來，式克欽承，以永辭者，瓊臺丘文莊公其人哉！……其經(jīng)筵之啟沃圣心，國史之闡揚謨烈，奏議章表之論思獻納，經(jīng)綸匡濟，可謂麗正之臣矣。詩賦頌箴記序論說志銘之作，則出其余緒者也。至于柄文衡，造多士。詞章騁浮靡者必斥，虛寂立門戶者必辯，一時士風翕然頓變，公之有功文教也大矣�！�
黃佐(1490年-1566年)的學仕經(jīng)歷與丘濬相似，都是考中進士后入翰林院任職，因修書有功不斷擢升。與丘濬修撰國史不同，黃佐編修的多為地方史。或許正因黃佐仕游中央而立學地方，所以更了解丘濬其人其文。他將丘濬的文學成就置于歷史坐標中給予高度評價。
丘濬持笏像。 邱基美 供圖
提倡以文載道 詩文創(chuàng)作崇尚自然美
丘濬的文學創(chuàng)作，貴在精神內(nèi)核，不在形式。
黃佐將丘濬置于圣王文道、漢唐辭章的因革變遷歷史潮流中，來凸顯丘濬自覺踐行、傳承圣緒的可貴。無論是集體性的參撰修史、經(jīng)筵侍講，還是個人性的奏議章表、詩賦文論、經(jīng)綸策問，應(yīng)人所求書寫的墓志碑銘，甚至是虛構(gòu)的傳奇小說，丘濬始終在文章中踐行厚人倫、美教化以為身心家國之助的觀念。這種“明道達用”的文學，是將孔門政事、言語、德行統(tǒng)攝于《詩》《書》《禮》《樂》《易》《春秋》的“文學”，而不是近世特指語言藝術(shù)的“文學”。他終一生泰半讀書著述，年少時“以文字治天下”的初心始終未變。
他的初心體現(xiàn)在其文學活動中：經(jīng)筵侍講啟沃圣心，修國史傳揚圣君賢臣的謀略和功業(yè)，奏議章表為君上出謀劃策，即使詩賦頌箴記序論說志銘等個人化的寫作，亦“閎肆而精醇，明潤而雅潔，究本之論扶世立教之意，郁乎粲然”。
《瓊臺詩文會稿》。
《丘文莊公叢書》。
以學識才氣聞名天下的丘濬常說的是“作文必主于經(jīng)，為學必見于用，考古必證于今”，即為學作文應(yīng)該遵循經(jīng)典依時務(wù)而作，要有助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與之相對應(yīng)的文風應(yīng)該是理正氣盛、雅正溫厚、平易順暢，而非奇詭險怪、浮華空疏。
他提倡寫文章應(yīng)當“達意而止，質(zhì)實之中，而有自然文彩，醇然其無滓，繹如其無類，淡乎其有余味。”在寫詩方面，丘濬力主天然詩趣，他說夏商周以前匹夫匹婦率意出口皆可頌可歌，如今的人們花了很多時間學習積累，寫出來的詩雖然工整卻缺乏自然趣味。主張“吐詞操語不用奇，風行水上蠶抽絲。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詞”。
丘濬不僅這樣說，也這樣做。明清時人評價丘詩“口占信筆，不經(jīng)持擇”“為文章不求奇古，平易順暢可讀”。
周偉民、唐玲玲輯校的《丘濬集》。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由周偉民提供
發(fā)揮文壇領(lǐng)袖作用 糾正考風學風文風
丘濬是明朝中期的文壇領(lǐng)袖，又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十年，學子中有不少他的粉絲。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不遺余力矯正文風士風。
他認為，文章關(guān)乎國運興衰，洪武永樂年間，文風雅正醇厚、明白俊偉、淺易和平，而吏治清明、國家昌盛。明朝中期以來，文風尚險怪艱深、閎闊矯激、騁辭空疏，這導致不少讀書人喜歡坐而論道，科舉考試的考官喜歡搜章摘句在險怪處出題，考生自然也在險怪處用心，考風、文風、學風、士風互相影響，有損國運文脈。要矯正這種不良風氣，研讀經(jīng)學者需潛心玩理，作文者要講究辭達理順、渾厚醇正，命題者應(yīng)隨文取義，不出偏題怪題。
�？谑星馂F文化園里的丘濬湖。 海南日報記者 李天平 攝
�？谑星馂F文化園里的丘濬墓。 海南日報記者 李天平 攝
為了糾正當時的文風，丘濬三管齊下：他借助與館閣同僚程敏政、王鏊、李東陽等人的詩文唱和，重振臺閣體平易曉暢、醇厚正大之風，以引領(lǐng)時尚；利用主持兩京各級選拔考試的機會，發(fā)揮考試指揮棒的作用，矯正考風文風；在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期間，從選拔、教育、考核等方面著手整頓文風。
明代科舉考試分為三場，第一場考經(jīng)典的理解與闡釋，第二場測試草擬政令的能力，第三場測試考生對史事的見識和處置時務(wù)的能力。丘濬認為第三場最重要，因為這場最能檢驗考生是紙上談兵的書呆子，還是有真知灼見和應(yīng)變能力的人才。
為了革時弊，丘濬在擔任考官時對考題“開刀”，尤其是精心擬定第三場考試的五道題。例如，1475年丘濬任會試考官，就出了一道考風文風的題，足見他對這一問題的重視。
在丘濬近二十年的努力下，明朝的考風文風逐漸回歸正路。據(jù)《明史·丘濬傳》記載，丘濬矯正不良考風、文風成效卓著，“尤諄告誡，返文體于正”。
備嘗失親之苦 悼親之詩如面晤絮
有明一代，丘濬是自覺繼承傳統(tǒng)而又能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復合型通才”典范。他高舉“復古”大旗，但不“泥古不化”，他胸懷萬卷、追步圣賢，但始終不忘現(xiàn)實中的社稷民生。
比如丘濬因循傳統(tǒng)，寫出《朱子學的》一書對程朱理學進行闡釋發(fā)揚，同時他又進行戲曲劇本和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五倫全備記》等，對明清傳奇小說乃至通俗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丘濬寫詩“眾體皆備”，在悼亡詩、詠物詩、閨情詩創(chuàng)作方面多有突破。詠物詩如“淺紅淡白間深黃，簇簇新妝陣陣香；無限枝頭好顏色，可憐開不為重陽�！�(《詠菊》)
景物描寫信口拈來如在眼前，又不落窠臼、寓意深刻。丘濬的思親悼親之詩行文如面晤絮語，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如“帝城品物多佳味，每恨慈親未得嘗”(《思親》)，“皇天亦何高，后土亦何深，冥鴻失其偶，飛飛吐哀音”(《悼亡妻》)，“孔懷此日歸心切，相見他年有命無。最是不堪聞感處，霜天鴻雁夜相呼”(《閑中有懷伯兄》。
寫詩講究有感而發(fā)，文字的感染力與作者傾注的真情實感息息相關(guān)。丘家人丁稀薄，多代單傳，丘濬幼年喪父，壯年喪妻，晚年連喪三子，相依為命的祖父、母親、長兄也先他而去，備嘗失親之苦。加之入仕后常年在北京工作，聚少離多、有家難回，心存不能孝親之愧，更讓他的思親悼親之情增添幾分厚度。
丘詩中的海南 風貌奇特人文蔚然
作為從孤懸海外的海南島走出的“文臣之宗”，丘濬一直十分關(guān)注家鄉(xiāng)，他以鄉(xiāng)情蘸筆，寫下了許多關(guān)于瓊州風景名勝、民俗風情、歷史變遷的優(yōu)秀篇章，如《五指參天》《椰林挺秀》《南溟奇甸賦》《送陳汝翼歸瓊山詩序》《歸田樂詩序》等，這些詩文至今廣為流傳。其中《五指參天》和《南溟奇甸賦》最為出彩。
丘濬作于少時的“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煙。雨余玉筍空中現(xiàn)，月出明珠掌上懸。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shù)中原”，以豐沛的想象力和宏大氣象，描繪了海南第一高峰五指山，猶如巨靈之手，朝探碧落，暮摘星辰，雖在海外卻遙指中原，完全沒有孤懸海外的自卑與怯懦。幾十年后，丘濬門生王佐寫下《和丘公<五指山>詩》：“坤軸南回地盡頭，巨靈見掌鎮(zhèn)中洲。打開放水澄環(huán)海，擘列分山觀四州。一朵金蓮擎碧落，五株玉筍泮清秋。明時維岳頌神降，還繼嵩高詠有周”，甚至巧妙化用《崧高》“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的典故，將五指山比作中州崧高，以贊揚恩師丘濬如同周之申伯一樣有功于社稷。
《南溟奇甸賦》是丘濬初入京都有感于時人對海南地理、人文的偏見，假托瓊崖士子與翰林主人的對話，展開了海南自然地理和民俗風情的畫卷。該賦序以明太祖《勞海南衛(wèi)指揮所敕》中“南溟之浩瀚中，有奇甸數(shù)千里”破題，借“奇甸”圣言順勢導出“民物繁庶，風俗淳美，賢才匯興，無以異乎神州赤縣之間，且復俊邁奇詭，迥異常儔”的瓊島三奇：奇甸、奇物、奇人。首先是“奇甸”，丘濬以“爰有奇甸，在南溟中。邈輿圖之垂盡，綿地脈以潛通。山別起而為昆侖，水畢歸以為溟渤。氣以直達而專，勢以不分而足”，說海南雖居嶺海盡處，卻別開千里之疆，總收中原百道之脈。然后是“奇物”，所謂“土性殊而物之生也多奇相”，如草經(jīng)冬而不零，花非春而亦放，歲有八蠶之繭，田有數(shù)種之禾，竹或肖人面，果或像人手……與中原物產(chǎn)大異，而可補其不足。最后是“奇人”，瓊島雖地在荒服之外，但經(jīng)過長期的禮儀教化、移風易俗，已與中原地區(qū)文脈相通，“由是弦誦之聲相聞，衣冠禮樂彬彬然盛，島上之人，亦可北仕于中國，策名天府，列跡縉紳，優(yōu)異者冠冕佩玉立于天子殿陛之間，行道濟時致君堯舜上�！笨傊馂F極力想通過對自然風貌和人文發(fā)展狀況的描寫闡述，刷新世人尤其是士大夫階層對海南島的認識。
丘濬詩文集略覽
制圖/楊千懿
《瓊臺類稿》52卷
《瓊臺吟稿》12卷(收詩705首)
《瓊臺詩文會稿》(詩詞約900首，箴記序論等380多篇)
《丘文莊公集》
《丘濬集》10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