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們?yōu)槭裁催讀“140歲”的魯迅
重要的不是對青年的崇拜,包括青年自己,也不必為這點年齡優(yōu)勢沾沾自喜,而是要思考青年這個身份所承載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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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85周年,今年也是魯迅誕辰140周年。
但凡家里有書的人,幾乎必然有幾冊魯迅作品。早在1938年,就有了第一個版本的《魯迅全集》,還為這套書特地成立了“魯迅全集出版社”;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僅《魯迅全集》就出版了1958年版、1981年版、2005年版。還有其他出版社,及其他單行本,尤其在誕辰140周年這樣的大日子,除了公版的魯迅作品,他人寫魯迅的作品也紛紛出版,《魯迅:大先生,小日子》《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這樣的魯迅》……
9月,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的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辦,《魯迅手稿全集》新書首發(fā)式在國家圖書館舉行……這些國家級的紀念活動之外,其實魯迅還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年輕人的視線中。
“猹在咬瓜了”“還有一棵也是棗樹”成為T恤上的印花,“你是個好人”“從來如此,便對么?”“的確是我說的”成為書簽上的slogan……當同時代的很多作家作品都已成為經(jīng)典——束之高閣的那種,魯迅依然走在時尚的前沿。
一個“梗”的誕生,首先要有廣泛的認知基礎和認同度,這也從側(cè)面說明,魯迅的文本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在看。魯迅都“140歲”了,我們?yōu)槭裁催讀他?
這一屆年輕人,與魯迅的親密接觸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語文課本,《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孔乙己》《狂人日記》……那是一個被教科書建構的魯迅;一個是網(wǎng)絡段子,很多話都可以是魯迅先生說的,閏土與猹也成為一種CP,那是一個被亞文化解構的魯迅。
然而,當《覺醒年代》一類的影視作品橫空出世時,這些年來我們與魯迅之間的一種不同以往的關系就顯露昭昭。他說的“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兼具理想與現(xiàn)實,那兩棵棗樹也超越了“!钡膬r值,站成一種永恒——年輕人有了重構魯迅的可能性。
我們還喜歡讀魯迅,可能因為在他身上有一種永不過時的求索的精神。不知道前路光明與否,不知道努力是否有結(jié)果,但只要認定一條路,就可以走下去。無論在需要救國救民的年代,還是當下,這樣的熱情永遠不缺乏追隨者。
而且很重要的是,這種熱情不是少年式的沖動,而是一種“就這樣了”卻還偏要再斗一回的頑強,或者簡單些說,直面人生。眾所周知,魯迅說話不好聽,從來一針見血,不走溫情范兒;巧了,這一屆年輕人也不太相信雞湯。經(jīng)歷社會鍛打,說“躺平”也好“喪”也罷,我更愿意理解為一種底線意識,躺平了就沒人能打到我、就還能站起來,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不妨礙我依然熱愛生活。
在這一點上,魯迅和我們不謀而合。魯迅與許廣平的《兩地書》,談及抗戰(zhàn),是“絕望的抗戰(zhàn)”;但他又說,“絕望”只是第一步,后面還該有第二步——“抗戰(zhàn)”。魯迅不止一次說,他并不期望“速勝”,甚至不期望“必勝”,但對一個真的猛士來說,就是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魯迅那些與黑暗短兵相接的文章,為今天的我們做出了示范。
何況,魯迅筆下的人物并沒有走遠。《故事新編》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里面的主人公是女媧、嫦娥、大禹……總之老得不能再老;即便是“新編”,也已經(jīng)是上世紀八九十年前的事。但這些人和事,換個名字,就是一幕幕當下的現(xiàn)形記。
鄧曉芒在《孤獨的魯迅》中說:“多年以前,曾聽一位朋友談起,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雖有數(shù)千年,但其實不過一個甲子,60年一循環(huán)。當時聽后付之一笑,以為很機智,但也未必,夸張而已。不料紀念魯迅先生逝世60周年的時候,將先生當年所作文章翻來一看,大為驚異,竟如寫于昨日!”那是1996年,又是25年過去了,這話還是沒錯。
時間似乎對于魯迅無效,但對大部分人來說,時間很重要。比如,無論圖書、影視、藝術……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想抓住、甚至去討好年輕人,畢竟年輕人的喜好決定了行業(yè)未來受眾的基本盤。但對于年輕人,魯迅就不討好,他到后來甚至有個困惑:新青年就一定比舊人更進步嗎?
魯迅在《答有恒先生》里說:“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F(xiàn)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
寫得如此扎心,但魯迅又對青年沒有死心,他熱衷于幫助蕭紅、蕭軍、柔石這樣的青年,他對青年、對理想主義,依然愛護;他做的依然是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寬闊的地方去”。所以,重要的不是對青年的崇拜,包括青年自己,也不必為這點年齡優(yōu)勢沾沾自喜,而是要思考青年這個身份所承載的意涵。
作家余華發(fā)表過一次演講,前面絕大部分篇幅都在說自己當年如何討厭魯迅,甚至當自己成為作家、被稱為魯迅精神繼承者的時候,都覺得是在貶低自己的寫作。原因之一在于,魯迅在他小時候,不只是一個作家名字,更是一個代表永遠正確和永遠革命的詞匯。
上小學時,余華和同學爭論太陽什么時候離地球最近,爭執(zhí)不下,直到余華搬出了魯迅:“魯迅先生說過,太陽中午的時候離地球最近!”對方才悲傷地低下了頭:“魯迅先生也這么說,肯定是你對了,我錯了!
后來,時代又變了,當魯迅從一個詞匯回歸到一個作家,余華才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魯迅只用一句“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就寫出了一個精神失常的“狂人”,余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有當一個人回歸到可討論、愿意討論的范圍,他的偉大之處才會在他的凡人之軀中閃現(xiàn)。
現(xiàn)在的魯迅,是一個凡人。比如,我們知道,他不僅懂文學,還懂穿搭,是一個時尚KOL。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說“他在杭州教書時……新置了一件外套,樣式很像現(xiàn)今的中山裝,這是他個人獨出心裁,叫西服裁縫做成的”。他不僅懂生活,還提供戀愛指南——魯迅和許廣平之間的“小刺猬”“小白象”之類的愛稱,讓今天的年輕人自嘆弗如。
不懼時間又戰(zhàn)勝了時間的魯迅,不討好青年又抓住了青年的魯迅,偏偏又是如此這般有著凡人情趣的魯迅,教我如何不讀他?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1年10月19日 1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