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家的誘惑》到《頂樓》,狗血的盡頭是"上頭"?
2021年06月18日 08:13 來源:新京報

  六月伊始,《致命女人》《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等幾部此前口碑與收視率俱佳的電視劇集皆迎來了第二部的開播。

  在眾多續(xù)集之中,韓劇《頂樓》顯得與眾不同:不同之一,是它快到令人猝不及防的更新節(jié)奏——《頂樓1》于2020年10月首播,《頂樓2》在次年2月緊跟其后,當觀眾還沒有從它震耳欲聾的咆哮臺詞和高潮迭起的密集劇情中恢復時,《頂樓3》已經(jīng)在今年6月再次滿血回歸了;不同之二,是在其他電視劇觀看人數(shù)和口碑基本與劇集質(zhì)量和評分一致時,《頂樓》擁有著遠低于同期劇集的豆瓣評分、中規(guī)中矩的觀眾數(shù)量和大量情緒高漲、義憤填膺的評論感想。每次更新,《頂樓》總能占領熱搜,讓網(wǎng)友們敲著鍵盤大罵“頂樓上的這群瘋子又回來了。”

  正如豆瓣網(wǎng)友“罪與罰”的高贊評論所言:這個劇,你看了一定會打低分,但是打了低分你還是會繼續(xù)看。

  能做到口碑、關注度和觀劇熱情的極大割裂,《頂樓》的秘訣很簡單:狗血。只要看到這部作品的編劇金順玉,你便能對它的狗血程度略知一二。金順玉是韓國公認的三大編劇之一,此前的代表作品還有《妻子的誘惑》、《皇后的品格》等。也許你沒聽過《妻子的誘惑》,卻一定看過它的內(nèi)地改編版《回家的誘惑》,并在看到這個標題時耳中回響起它曾占領大街小巷的著名主題曲,眼前浮現(xiàn)出主角們憤怒到“清桌面”的經(jīng)典畫面。

  《回家的誘惑》在2011年首播后,最高城市收視率到達了5.2%,收視份額高達26.7%,這個記錄直到5年后《人民的名義》播出才被打破。帶著韓劇基因的《回家的誘惑》,幾乎滿足了觀眾對于“狗血”的所有想象,也代表著“狗血劇”所能達到的巔峰。

  回過頭看,無論是早年熱播的韓劇《藍色生死戀》、《人魚小姐》,還是經(jīng)久不衰的瓊瑤劇《情深深雨蒙蒙》、《一簾幽夢》,都難逃一個“狗血”的標簽。而觀眾們明知“狗血”,卻還是追得樂此不疲、孜孜不倦,甚至帶上了真情實感。在20年后,有關劇情的話題還能引發(fā)大范圍的討論。

  當我們說“狗血”的時候我們在說什么?

  要想知道“狗血”的具體內(nèi)涵,也許首先需要對它“考古”。這個詞,看上去是名詞,用起來是形容詞,但最初的來源卻是個動賓短語——“灑狗血”,在之后的反復使用中才省略成“狗血”二字。

  “灑狗血”是怎么和電視劇扯上關系的呢?說法不一,卻殊途同歸。

  一說,是“灑狗血”在舊梨園行中多有使用,指的是演員表演時不顧分寸、浮夸造作,以至失了本真。例如上世紀初的著名票友孫養(yǎng)農(nóng),曾為與梅蘭芳齊名的京劇老生余叔巖寫過一文,其中提及:“……較之一般二路先生,動輒亂加身段,亂使花腔,俗話所謂亂灑狗血者,喧賓奪主,忘卻本分……”而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痛罵段小樓的相好時,也用了一句:“沒學過戲,那就別在這兒灑狗血了。”如若評價一位戲劇演員的演出“灑狗血”,那是侮辱性極強,相當于人身攻擊。

  比較“狗血劇”中演員的表演,動輒號啕大哭、厲聲尖叫、咆哮而出的臺詞簡直穿透耳膜,就能明白這個評價多么一針見“血”。

  而另外兩種說法,則與曲折夸張、暴力血腥的劇情設置相關。一來早年拍攝影視劇,道具特效有限,每當出現(xiàn)血腥鏡頭,如有人被殺,場務便會灑一攤狗血在旁,用鏡頭對準血跡制造出驚悚的效果。久而久之“灑狗血”便引申用來形容劇情夸張暴力。二來,同樣在早年的香港影視劇中,出現(xiàn)道士或法師捉妖斗法的情節(jié),“灑狗血”便是最后的大招,一碗黑狗血潑下,任妖怪怎樣法力高強都要四下退散。用在電視劇的劇情設置上,則是暗示導演和編輯寫到此處已經(jīng)黔驢技窮,面臨劇情發(fā)展的死胡同,只能使出最后的絕招了。

  而在今天的廣泛傳播之下,“狗血”除了形容演員演技浮夸、劇情荒誕離奇,還多了一層對劇情“太過套路”的指責:例如女主角和男主角相撞跌倒,倒下的姿勢一定能讓二人恰好接吻;某位主角意外遭遇車禍,如果沒有生命危險便一定會喪失記憶;主角不幸去世卻又華麗回歸,不用猜一定是他/她擁有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姐妹;更不用說吵架時一定會下起傾盆大雨,不敲門進房間一定會撞見丑事,當槍口對準仇人一定有一段記憶閃回……

  作為“狗血劇”始祖的韓劇,就曾被網(wǎng)友精準概括,“韓劇有三寶,車禍、失憶、治不好”,白血病和癌癥曾經(jīng)在韓劇中起到推動劇情發(fā)展、制造情節(jié)起伏的重要角色,甚至讓不少中國觀眾產(chǎn)生了“韓國人均白血病”的幻覺。

  二十多年過去,觀眾早已不吃“車禍、失憶、治不好”的套路,編劇制造“狗血”的方式也推陳出新,用更夸張的懸念、更密集的反轉(zhuǎn)刺激著觀眾的眼球,挑動著觀眾的神經(jīng)。

  拿編劇金玉順不同時期的三部作品為例:在《回家的誘惑》中,第一集的“狗血”還只是男主角洪世賢在與女主角林品如的婚禮當天,與女二艾莉在房中密會,被闖入的林品如打斷;而在《皇后的品格》中,已經(jīng)發(fā)展為身為音樂劇演員的女主角在演出時從臺上跌落,恰好落入大韓帝國皇帝李赫的懷中,并因此嫁給了皇帝飛上枝頭變鳳凰;等到《頂樓》,為了制造更聳人聽聞的情節(jié)發(fā)展,編劇讓女主角沈秀蓮經(jīng)由一系列沐浴更衣之后,從100樓乘坐景觀電梯而下,在中途目睹一位衣衫襤褸的女孩被推出窗外,正好落入公寓一樓司掌婚姻、生育、保護婦女的赫拉女神像懷中,頭部撞擊出血身亡,而這個女孩正是沈秀蓮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在之后的劇情發(fā)展中,《頂樓》更是“一集更比六集強”,在每一分鐘都塞進了大量的反轉(zhuǎn)和意外。

  由此對比,可見編劇已經(jīng)無所不用其極。但萬變不離其宗,仍然離不開“狗血劇”演員演技浮夸、情節(jié)設置夸張、劇情發(fā)展唐突的毛病。

  “狗血”韓劇中經(jīng)典的倫理困境

  盡管套路千變?nèi)f化,狗血韓劇中卻總有一些元素始終如一。最典型的就是由抱錯孩子引發(fā)的一系列倫理困境。

  2000年播出的《藍色生死戀》,可謂早期韓劇的代表作。故事的開頭,便是出生日期相近的兩個女孩因為哥哥尹俊熙的失誤而互換了身份,一個成為無憂無慮、生活富足的教授之女,另一個則進入生活貧苦的單親家庭。一方面,兩個女孩在小學意外成為同學,并因為貧富差距帶來的嫉妒而產(chǎn)生了罅隙,此后的人生也永遠糾纏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哥哥尹俊熙對非親生的妹妹尹恩熙從一開始的兄妹之愛發(fā)展為后來的男女之愛,兩人的不倫戀情也成為了劇中另一主要矛盾。因為抱錯孩子,16集的故事得以成立。

  等到20年后《頂樓》播出,親緣關系仍然是韓劇劇情的最大矛盾點。正如前文提到的《頂樓1》開場,母親沈秀蓮親眼目睹了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隕落。17年前,沈秀蓮的現(xiàn)任丈夫朱丹泰由于強烈的嫉妒心和掌控欲,殺死了沈秀蓮的前夫并將當時身懷六甲的沈秀蓮占為己有。因為無法忍受別的男人的孩子,他又在女孩出生后與另一個先天發(fā)育不良的女嬰交換。因此沈秀蓮多年來傾心照顧、卻一直無法復蘇的植物人,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的親生女兒卻在之后來到她家,陰差陽錯成為了朱丹泰子女的家庭教師,因為“孤兒”的身份遭受了眾人的凌辱最后身亡。一位母親為親生女兒的復仇,展開了21集的劇情。

  生女兒,頓時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這種由親緣關系錯置造成的戲劇矛盾,并非韓劇的獨創(chuàng)。古希臘神話中,就有俄狄浦斯由于無知殺父娶母的亂倫悲劇,但是現(xiàn)代英劇、美劇都少有完全以此為緣由展開的劇集。反而是同處于儒家文化圈的東亞國家,在過去世襲君主制帶來的“家天下”觀念下,格外強調(diào)“血親”的觀念。畢竟,在過去只有直系血親才能繼承家產(chǎn),如果孩子并非親生,則意味著苦苦積累的家業(yè)落入旁人手中。

  雖然不如韓劇“狗血”,經(jīng)典的瓊瑤劇也經(jīng)常使用親緣關系推動劇情!哆珠格格》可能是最耳熟能詳?shù)睦樱河捎陉幉铌栧e的誤會,乾隆把小燕子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愛上了真正的親生女兒夏紫薇,如何讓紫薇與乾隆父女相認,又不讓小燕子因欺君之罪而死,就促進了故事的展開。

  即便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相似的故事也能每每吸引大眾的關注。“錯換人生28年”事件曾引發(fā)大量關注,如今當事人之一姚策已因病去世,錯換人生帶來的騷亂卻并未平息。姚策的養(yǎng)母起訴了姚策的妻子,希望要回自己此前為姚策買的婚房,因為這是她買給“親兒子”的。但28年朝夕相處的“母子之情”該如何定義,也確實令人唏噓。

  也許正因為錯換人生帶來的“悲喜劇”在現(xiàn)實中同樣上演,而在內(nèi)心深處,每個人也都可能有過對于自己并非父母親生的恐懼,或者對于自己并非父母親生的期待,韓劇中頻繁出現(xiàn)的親緣錯置才能一次又一次挑動觀眾的神經(jīng),屢試不爽、百看不厭。

  “狗血”劇情中新晉的階級分化

  在對親緣關系的執(zhí)著之外,韓劇的主題始終與時俱進。單純的兒女情長除了更換人物設定、增加戀愛角色,已難拍出新意,家庭倫理、婆媳矛盾到了《回家的誘惑》,也幾乎到達頂峰,于是更多韓劇選擇在時代背景方面大作功夫,企圖在故事主線中投射現(xiàn)實、反映當下。

  《頂樓》便是這種努力下的產(chǎn)物。

  《頂樓》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座名為“赫拉宮殿”的頂級高層公寓。這座公寓的住戶采用內(nèi)部推薦制,只有“韓國上流社會前1%的人”才有資格入住。樓層越高,房價越貴,也就代表著住戶的身份愈加高貴,這棟公寓的開發(fā)商、投資人朱丹泰和妻子沈秀蓮便住在第100層的頂樓。赫拉宮殿之外的人夢想著住進赫拉宮殿,赫拉宮殿內(nèi)的人則夢想著住進頂樓。階層差異在故事背景中便一目了然。

  而由貧富差距帶來的一系列韓國社會問題都成為了推動劇情發(fā)展的利器。作為主線,主角之間最初的矛盾由中考升學黑幕引發(fā),僅有的升學名額被有錢有勢的家庭預定,而幾個主要家庭的財富積累依靠的是官商勾結(jié)獲取城市開發(fā)信息,從而進行房地產(chǎn)投資;作為副線,身為“孤兒”的沈秀蓮之女閔雪娥在孤兒院中被國會議員高價賣到國外由富裕家庭收養(yǎng),捐獻骨髓之后又被迅速棄養(yǎng)遣送回國,而另一位律師出身的配角則通過買票成為國會議員,一邊進行房地產(chǎn)投資、一邊通過“絕食”抗議房價過高……每一個細節(jié)展開,都能再拍一部《熔爐》或《寄生蟲》,卻一股腦兒塞進了《頂樓》這部“狗血巨制”。

  而在這樣的故事設定之中,“仇富”與“嫌貧”成了不同角色發(fā)展的最大心理推動力!俄敇1》的開頭有這樣兩個細節(jié):閔雪娥第一次到赫拉宮殿做家教時,穿了一件繡有昆蟲的毛衣,“頂樓公主”、朱丹泰的親生女兒對她翻了個白眼,褪下自己的外套,露出一件同樣款式、細節(jié)卻略有不同的毛衣,大肆嘲笑閔雪娥的裝腔作勢、“無法認清自己的身份”,原來這款毛衣是高奢品牌的限量款,整個韓國只有4件,而閔雪娥身上的,顯然是盜版;還是閔雪娥,進門做家教時把鞋脫在了門口,略有潔癖的朱丹泰回家后看見這雙滿是破洞、顏色發(fā)黃的運動鞋,翕了翕鼻子,對保姆發(fā)出怒吼,隨后拿出一根撥火鉗夾住這雙鞋,企圖立馬扔進垃圾桶,不等閔雪娥匆忙離開,他就命令保姆將閔雪娥坐臥之處以及衛(wèi)生間進行全面消殺,不能留下一個死角。

  狗血嗎?狗血。真實嗎?真實。

  據(jù)悉,在《頂樓》播出兩集之后,韓國負責影視劇監(jiān)管的放送通信委員會就收到了上百封投訴意見,有家長認為這部劇涉及校園暴力的部分太過夸張、血腥,會對孩子造成不良影響,青瓦臺甚至出現(xiàn)了“停播《頂樓》”的請愿。之后劇組從第四集開始,將原本的“15+適合觀看”調(diào)整為“19+適合觀看”,才平息了風波。但這樣仍然無法阻止《頂樓》的收視率節(jié)節(jié)攀升。第一季播出至半,在韓國國內(nèi)的收視率已達22.1%。

  不少韓國觀眾正是在這部劇中看到了現(xiàn)實困境的投射,才一邊痛罵“狗血”一邊真情實感地追下去。公眾號“孟大明白”曾在2019年韓國女星崔雪莉自殺之后,寫過一篇題為《韓國有毒的不止娛樂圈》的文章,統(tǒng)計了韓國15年來公開報道中自殺的明星,并指出,韓國普通民眾自殺率是經(jīng)合組織國家中的第一、全球第三;根據(jù)當年7 月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韓國15-29歲年輕人的失業(yè)率達9.8%,如果零工不算正式工作,失業(yè)率則是23.8%;階層固化更是到了鐵板一塊的地步,“普通年輕人要想擺脫窮苦只有一條路——考進首爾(Souel)大學、高麗(Korea)大學、延世(Yonsei)大學其中一所,拿到進入政商界的門票。三所大學的首字母組合起來就是SKY,韓國人夢想中的天空之城,進去了當議員、高管,進不去當打工仔。”這正是2018年與《頂樓》題材相似的韓劇《天空之城》引發(fā)強烈共鳴的原因。

  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一項研究顯示:一個人的自我感覺越糟糕,越容易靠看電視劇打發(fā)時間,試圖消化負面情緒。而在1996年,美國前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就依據(jù)經(jīng)濟學中的“二八現(xiàn)象”提出了“奶嘴樂”理論。由于生產(chǎn)力的不斷上升,世界上的一大部分人口將不用、也無法積極參與產(chǎn)品和服務的生產(chǎn),階層之間的利益沖突將社會動蕩的主要因素之一——這正是韓國社會的現(xiàn)狀——而為了避免大多數(shù)的底層人民與少數(shù)既得益者之間的沖突,方法之一便是制造無處不在的安慰與娛樂,好找到逃避現(xiàn)實生活、發(fā)泄不滿情緒的出口。

  明知道很狗血,明知道是套路,“狗血劇”的觀眾們卻忍不住代入到角色之中,在劇中上流階級為富不仁、機關算盡時握緊拳頭、破口大罵,又在他們遭到報應、大起大落時直呼過癮、大快人心。

  正因為“狗血”,世界才只剩大是大非,英雄才可以懲惡揚善,普通人才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電視劇才能招招瞄準觀眾的爽點。甚至不需要邏輯通順,只需要情緒飽滿,就足以讓人欲罷不能,心甘情愿留在這個虛構的世界。

  作者 | 肖舒妍

編輯:李奧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