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太多不配有的光環(huán)
口述/羅翔 整理/周群峰
發(fā)于2021.2.8總第984期《中國新聞周刊》
我小時候并不是一個好孩子,偷喝酒、偷東西的事兒都干過。直到現(xiàn)在,我都感覺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做過一些很普通的事情。
我內(nèi)心深處也有些幽暗的成分,只是因為同時存在一些保守的成分,所以不至于釀成大禍。
高中時,有一次和同學喝酒,我一口氣就把一大扎啤酒干了,居然都沒喝死。當時我在六樓,樓下有個同學喊我,我喝醉了,要直接跳下去。要不是后面有個同學緊緊抱住了我,我可能那時就摔死了。
因為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孩子,所以更加認為,人是需要家長和老師的管教、也是需要道德和法律約束的。
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師,
算不上什么“小王子”
高考時,父母給我填報了法律專業(yè),我當時都不知道什么叫“法律”。1995年,我來北京讀大學,這也是我第一次來京。很多人會說我有講課天賦。其實,我小時候結巴,特別害怕在別人面前說話。剛來京時,我的普通話說得很不好,經(jīng)常遭人嘲笑。有同學還故意經(jīng)常逗我,一逗,我就更加結巴。所以,我那時還是有點小自卑的。
1999年,我還在讀研究生期間,曾給自考生講課。講課的目的是為賺錢養(yǎng)活自己,這個目的一點也不偉大。從那時起,我基本上就不用父母給生活費了。那時,所有的法學門類,我?guī)缀醵贾v過,甚至還跨專業(yè)講過市場營銷學。市場營銷班的學生,全是北京的孩子。他們說聽不懂我的普通話,我心想怎么會呢?我感覺特標準啊。后來上課時,我就把每一句話、每一個案例,都寫在黑板上,寫成逐字稿,甚至連“下課了”三個字也寫出來。就這樣,我講課時按照稿子念,就不緊張了。語言也是相互融合的,講得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現(xiàn)在說話不結巴了,普通話也好了一些。
2005年,從北大法學院博士畢業(yè)后,我成為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教師。三年后,我入選中國政法大學“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教師”。這是我校學生層面評出的獎項,評選結果公布那天,恰好是我31歲生日,這個榮譽也成為學生們送給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同學們之所以愿意聽我的課,也許是因為我把一些枯燥晦澀的法律條例,結合一些曲折離奇的案例和個性化的語言,講得盡量通俗吧。法學,尤其是刑法學,是非常嚴肅的。如果通過趣味性引導的方式,能夠讓人感興趣,那也未嘗不可。
有人問我,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學習刑法?是因為兇殺、暴力、色情的內(nèi)容吸引眼球嗎?也許有這個因素,但這絕非關鍵性的原因。如果把人類的知識比作一棵大樹,刑法不過是這棵大樹中一根極小分杈中的枝條。但這根枝條依然有對普遍真理的追求,正是這種對真理的追求撥動了人們的心弦。
我現(xiàn)在帶的研究生或本科生,很多都是 95后、98后甚至是00后。身為老師,回到學生中,我總感覺自己不會暮氣沉沉。不知何時,學生們叫我“刑法小王子”。關于這個昵稱的由來,我并不清楚,也許是講課風格受到歡迎,也可能與我給同學們推薦過《小王子》這本書有關。我推薦此書,是想幫助他們學會如何去經(jīng)營一份友誼、感情。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師,算不上什么“小王子”。
我給學生們寫留言時,喜歡寫“希望你成為法治之光”。他們是中國法治未來的中堅力量,如果他們能夠成為法治之光,就能夠照亮周圍的人,也照亮他們自己。這個留言,其實也是寫給我的。
我對學生們也沒有過多的要求,希望他們努力做到追求公平正義,不畏強者,憐憫弱者,當然,也希望他們不要過得過于清貧。
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幽暗面,
每個人心里都隱藏著一個“張三”
我經(jīng)常反思我的不夠勇敢、自戀和偏見,也反思“法律技術主義”。自我反思也成為我對學生的告誡。講完案例后,我經(jīng)常會提醒他們,學習法律時千萬不要陷入技術主義,法律永遠不會超過社會常識的限制,法律人千萬不能有傲慢之心,這種傲慢不過是不學無術的表現(xiàn)。
法律要追求公平和正義,刑法更是如此,如果沒有對客觀真理的持守,法律必然淪為一種工具,技術主義的法學思維就可以為任何結論提供精致的論證,同時也以所謂的專業(yè)意見拒絕民眾一切的意見與質(zhì)疑。這正如我在《刑法學講義》的扉頁上寫過的一句話:“用良知駕馭我們之所學 而不因所學蒙蔽了良知!
很多人提到我的名字,會與法考聯(lián)系在一起。我還在讀博期間,就開始做法考培訓老師。2014年曾想放棄,一是覺得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學術圈中有人認為,作為高校教師,從事法考培訓有些不務正業(yè)。后來我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有朋友說,覺得這個事情是有意義的,可以影響到更多的人。
2020年3月9日,一家視頻網(wǎng)站邀請我入駐,并把我講授刑法課時的一些視頻“搬”上這家網(wǎng)站,沒想到,兩天之后就漲粉到百萬,很快就有了上千萬粉絲。此前,這家網(wǎng)站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以前從未接觸過。我不太懂得拒絕別人,也覺得這是一個普通的事情,也從來沒想過要火。
這些視頻中我講的那些段子,有的來自于刑法學界常年累積起來的經(jīng)典案例,這些案例幾乎在每一個法學院的課堂中都會被教授;有的是我從書中看來的;有的是我對一些案例進行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而成;還有的就是我在上課過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時的靈感,腦洞大開說出來的。
視頻中的“張三”,是我為了方便講述案情而虛構的反派人物,因作惡多端,而被粉絲稱為“法外狂徒”。其實,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幽暗面,每個人心里都隱藏著一個“張三”。所以,日光之下,別無新事。
這些看似幽默的案例,其背后凸顯的更多也是人性的幽暗,這些人性的幽暗會讓我們能夠?qū)徱曌约旱膬?nèi)心。其次,法律制度也在每個個案中不斷地趨于完善,有些個案可能折射出當時法律制度的不完善之處。那么當我們能夠體悟到法律制度的不完善時,便是朝向制度完善而邁出的重要一步。最后,能認識到這個社會過去曾存在部分的亂象,才會讓我們更多地渴望光明,也許這就是幽默的力量。幽默是讓人能夠探究其背后你想嘲諷和批判的那些東西,然后讓它們變得更加美好。
真正的知識就是要打動普通人的心。在授課的過程中,我一直追求可以在嚴肅性和趣味性之間尋找一種平衡。太嚴肅會曲高和寡,太庸俗又是娛樂消遣知識,所以需要尋找一種合乎中道的分寸感。
我有時候也會刷自己的小視頻,甚至也能刷一個小時。我有時覺得自己真無聊,怎么刷自己的視頻還能刷這么久?課堂之外,我在生活中其實是一個“挺悶的”人,跟身邊的人也不怎么講段子。我平日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也就是看看書、喝喝茶。
虛榮是有代價的
一夜爆紅,讓我感覺很神奇,甚至有種不真實感。
現(xiàn)在,我的一舉一動可能會被放大。有些朋友提醒我要更加低調(diào),有些師長也會提醒我該干嗎干嗎,他們主要是讓我更加注意做好本分工作。
成為所謂的“網(wǎng)紅”,也不是我所追求的。一個人成為網(wǎng)紅,就像飄向空中的氣球,飄得太高,會擔心爆掉,所以我時刻提醒自己,要把自己拉回來。
去年9月8日,因發(fā)了一篇微博,我遭遇了網(wǎng)絡暴力。那天我確實是很煩,就索性退出了微博,后來有人說我太玻璃心了,我想想也對。第二天出差途中,我居然在火車上碰到了一個久未謀面的好朋友。我向他傾訴自己的遭遇時,他問我,“之前別人對你那么多贊譽,你覺得合適嗎?”我說,“那肯定愧不敢當。”他又問,“那你高興嗎?”我說,“還挺高興的!
他反問我:“別人對你的表揚名不副實,你就很開心。對你的批評名不副實,你就很沮喪。這不是典型的雙標嗎?本質(zhì)上,過分的夸獎與過分的批評不都是誤解嗎?誤解本來就是人生常態(tài),不要只喜歡好聽的誤解,而厭惡不好聽的誤解。”他的這一段話,讓我瞬間釋然。人生中很多事情都事與愿違,我們太有限了,我們只能做我們認為對的事情,然后接受這種事與愿違。
人要影響別人,首先要改變自己。如果不想自我改變,卻想影響別人,就會成為戴著面具的演員。人生本來就生活在各種誤解中,自己先要接納自己,凡事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也別看得太卑微,這是最重要的。
大象是客觀存在的,它并非人類的假設,雖然我們只能摸著它的一部分,但無數(shù)摸象的人也許能夠盡量拼湊出象的整體。因此,永遠不要在自己看重的立場上附著不加邊際的價值,要接受對立觀點的合理性。專業(yè)人士也必須俯下身段,傾聽民眾樸素的智慧。
微博事件,對我也是一個很好的提醒,說明虛榮是有代價的。有句話就是寫給我的——“榮譽是有限的,只有德行才是永恒”。人要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性,無論是被人高看、接納的時候,還是被人看不起的時候,我知道我其實都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師。人既不高看自己,也不低看自己,凡事盡好自己本分就好。
去年,大約是教師節(jié)之后的一個夜晚,我和幾個朋友聚餐。飯后我陪一個朋友站在路邊打車,有個學生認出我,便過來向我要簽名,接著又有幾個學生過來圍住我,我給他們一一都簽了。結束后,我朋友問我:“羅翔,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享受這種虛榮啊?”朋友的這個問題,讓我有些羞愧,隨后我覺得他問得有道理。所謂成名之后,我有時覺得自己變得言行不一,有時口口聲聲要抵制虛榮,卻也會不自覺地沉浸其中。
有時候,走在大街上被人認出并被追逐,也不過是因為我講授的知識,增強了大家追求公平正義的信心。在無數(shù)個引發(fā)輿論熱議的公共事件中,我們除了憤怒,更得堅信世上是存在正義的。所謂“正義”,如同一個用任何儀器都無法畫出的,但客觀存在的完美圓圈。
每個人心目中的“理想人”,也類似這種圓圈,我們每個人在追求畫得更圓的同時,也不能隨意去批評別人畫得不夠圓,因為我們自己畫得也不太圓。這種完美的圓圈難以畫出,卻客觀存在。
人真正的卓越,
在于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
當一個人突然有了知名度和影響力,如何做到不讓這種名氣被濫用,不被內(nèi)心那種蠢蠢欲動的幽暗所釋放,也是我時刻需要去警惕的。
蘇格拉底說,承認自己的無知乃是開啟智慧的大門。作為一名刑法學老師,我與其他專業(yè)朋友的交流中,時常會暴露自己的淺薄和愚蠢,以及虛偽與虛榮。
我本身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普通人有的毛病我都會有。我現(xiàn)在在很多方面仍然不成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人總是對明天有很多的期待和恐懼,而期待與恐懼疊加后,會導致忘記今天該做的事情。對我而言,不能把心思寄托在明天上,我只想做好每一天該做的事情,能夠?qū)棺约旱钠接,不會讓自己碌碌無為。這樣就可能會在平凡中,感受到一絲偉大。
當年,我也像今天的年輕人一樣,面臨著像阿克頓勛爵說的四大挑戰(zhàn):對極度權力的渴望,對貧富不均的憎惡,對人間天堂烏托邦的向往,以及將自由和放縱混為一談。而在今天高度信息化的大環(huán)境中,我們獲取知識的渠道比過去多太多了,人也因此變得越來越虛無。因此,我們就更需要有一種定見,在不確定性中,尋找出一種相對確定的東西。
2020年,對我是一個很意外、也很魔幻的年份,我沒有想過會突然處于聚光燈下,這也讓我誠惶誠恐。我要時常提醒自己,很多人看重我,并非因為我這個人,而只是看重我所傳授的那些來自先賢大師們的智慧,贊譽屬于他們,我不過是一個二道販子。我所得到的一切榮光皆非我所配,很多榮光不過草船借箭,眾人將本來不屬于我的榮譽投射于我,我就陰差陽錯地頂上了太多不配有的光環(huán)而已。
人真正的卓越,在于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就像“榜樣”二字,都有“木”字旁,而木頭是會腐爛的,所以沒有誰是真正意義上的偉大,沒有誰永遠會成為別人的榜樣。
我所謂的“光環(huán)”,終有褪色之時,我會從容接受這種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比以前要忙碌許多,所以在新的一年中,我希望要盡力做一些減法,把很多聚光燈下的事情減掉,拿出更多時間去教學、讀書、思考。
我的外公也是一名教師,從小對后輩管教嚴格。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影子。他是一個有著樸素正義感的人,曾差點被打成右派。臨終前,他在病榻上留下一紙遺書,開始的一句話就是“后輩子孫當自卑視己,切勿狂妄自大”。
外公已去,其言猶存,我終生難忘。
(受訪者系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刑法學研究所所長)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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